一
那个司机的脸色有点难看,因为我要他在镇子外停下来放我出去。“我是到石场拉货的,那里不顺路,要兜几个圈。”
我看了他一眼,我知道他要什么。“二十块,再多我也没有了。”
离镇子还有一公里左右他们就要我下车。正好,我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我。这时外面下着雨,不大但冰冷,在雨里夜色显得很凌乱,我听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,它比雨声要大但比夜色要小。它孤独。
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这个词。我了解它,像了解其他的词儿。我冷淡、几乎是讥讽地反复用这些词语造句,组织我的思想,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。
我要去找倪先海。他住在离我家不到两条街的地方,我认得这条黑暗的道路,它直接会把我引到那个孤僻的男孩子家门口。但我放弃了,我经过另一个地方,倪先海和其他人管它叫“我们的屋顶”。现在就是这儿,现在这是我的屋顶,在夜里,我一个人回到这个屋顶。这世界不会知道,这个此刻坐在屋顶上的人露出了怎样可笑的疲惫神情。
我认识那些孩子的时候比他们大不了多少。我们一起玩耍,做天真的游戏。不,除了我。我没有在游戏。我在思考,审视着,我从小抑郁而不堪幻想。
但他们真的让我吃惊。他们信任我,他们简直可以理解奇迹。我熟悉他们微笑和哭泣的样子,他们孤独,每个人像我自己一样孤独。倪先海愤怒而迷惑,苏宇逃避和反抗,慕果疯狂,苏哲阴郁,倪小园若有所待,安茄懵懵懂懂。我熟悉他们的每一分痛楚和几乎不顾一切的快乐。我知道他们保留着其他人不可能保存的童年。他们真的让我吃惊。
二
十年前我在屋顶上安装了一架机器。在后来它成为我们七个膜拜的图腾,在开始的几年里我们几乎每隔一天在机器下见面一次,我们交换着手指打钩,发誓就这样一辈子不再长大成人。我知道他们有他们的方式。而我没有,我一生下来就已经长大。除了有一天,我梦见我是天使,我没有真正自己的童年时光。不,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,这种平凡在孩子眼中就是奇迹。我不是天使,我缺乏羽翼。
有一天我看见那台我随意安装的机器。它和鸟类的酷似使我惊讶。它也缺少一双羽翼。我崇拜这只未成型的鸟,我知道在它身上有种难以抑制的疯狂;它居高临下,以少有的可怕眼神睥睨我们,有一天我看见它清晰而镇静的脸庞,心里一阵害怕。
“这张脸不是我装上去的。谁帮你弄的?”我对它说。它不回答,它的高傲让我感到渺小。我疑心是苏宇。
但不是他干的。那天晚饭后我又再上来,月亮正匆匆从我们的屋顶上离开。我在月色下看着这个重建后的基地,重新设置的机关密密麻麻,我认不出它本来的面目,有些地方现在连我也不敢走过去。我注意到那些本来是防范老鼠的箭弩在悄悄改变方向,它们尖利的箭头指向外边,像随时警惕着来自外界的侵略。苏宇在防御。他在竭力地抵御着外面到来的敌人。
苏宇让我吃惊,他甚至比倪先海更为敏感,他捕捉到了来自外界的、令人生畏的力量,它横扫一切生物。现在,苏宇正在慢慢地爬上来。
“苏宇。”我对他说,“你需要我帮忙吗?”
他摇了摇头。我看到他手里拿着那把折刀。我从地上捡起一根光滑的木头。
“我知道你要什么。”我平静地说。
我们开始干活。我摆弄着手上的木头,有好一阵子我不知道我在造什么。到快完工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我造出了一把漂亮的强弓,它适宜把握,冷酷但毫无机心。我看了看苏宇,他正在检查两支用废金属打造的箭头,看上去很满意。
他的敌人是谁?我知道苏宇身上常有淤伤和血迹,但我不可能知道他的内心。他隐蔽起来了,比我更狡猾,更深沉也更难以理解。他是我们中间沉入童年沉得最深的一个,他按自己的风格把我们的屋顶变成了苏宇的屋顶,隐藏着比一台不知所谓的机器更大的秘密。
正因为这样,他的死令我惊讶不已。我疑心那台建在屋顶上的机器,它的脸在后来的日子里显得越来越凶险而不可捉摸。我疑心这张脸预示着什么,而我绝不容许任何暗示出现在我们面前。我是葛宁,你由我造出就必然不能靠这样的脸操纵我们的命运。
“我给你戴上面具。我不想看清你的脸。”我对它说。它依然无动于衷,但从那天起我再没有从它的脸上看清过我们的命运。
三
倪先海告诉我他和苏哲以及刘子石的事。他有一张惨痛的脸,从小到大我总是在他脸上看到迷惑和愤愤不平的神色。
他的神情吸引着我,我因此而喜欢他,但在我们七个当中他也因此而显得犹豫、把握不住自己。他和我一样缓慢地长大着,到最后我们破坏了我们的誓言。只剩下我们两个。
“你应该给自己戴上副面具,你的脸太清晰了,一看就知道你正在长大。”我对他说,“你逃不脱对你的诅咒。”
“最后一句有点意思。”倪先海闷闷地说。
其实我觉得他更应该像我一样戴上副眼镜而不是面具,关键不是别人从他脸上看到什么,而是他自己从别人脸上看到什么。我听过他在刘子石死后看到一个变成绿色的自己,好,你就应该是这样的。一个把自己变成绿色的孩子,这才是你应该赖以自足的孤独。
在读大学的两年里他们都说我是个孤僻的人。这正是我的意思。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停留在过去,但我仍有一个梦想,那就是从一个瞬间一下子跳到另一个瞬间,像突然失明或者突然被杀掉,我可以藉此摆脱我的成熟和虚伪。我要突然回到童年,我要得到它,那个我从未在其中呆过一天的童年。我知道谁可以做到。
这时候是十二月初的天气。在那天我看见雨水纷纷扬扬地滴落下来,所有的树木和屋檐都发出模模糊糊的光。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伤感,这使我无法在我的孤独中呆下去。
“我要回去。”我想。
于是我坐上了当夜的火车,在县城我找到一辆经过我们镇的货车。这样我就回到了我现在呆的地方。
我看着它。它似乎没有从夜色中认出我来,一如既往地冷漠着。“没关系。没关系。”我说,“你早晚会醒过来,你会帮助你的葛宁的。”它衰老、锈蚀,没有翅膀,只有我才想得起它是一只鹰。
从小我就迷恋那些大鸟。中学毕业的那年我到过大鹏湾,在那里见到了野生的鹰。
黄昏时,它们长长的影子拖在地面,像一把刀子,随时准备掠过任何阻挡它的东西。我想起了当年我在屋顶架设的机器,它分明有一个凌厉如鹰的灵魂,可以劫夺、占有任何东西,包括童真和梦想,命运和死亡。
以前我用一些时间造出了一扇羽翼。我知道它们藏在哪里。夜里我爬下屋顶去取,途中经过倪先海的房子。我抬头看了看,马上就知道他没有完全睡着。
“倪先海。”我轻轻地喊道。但没有反应。“倪先海。”我继续喊,“倪小园。”突然我停下来了,我听见自己在喊死者的名字。
我因此害怕他房子里透出来的黑暗。
我拿到了我要的东西。现在我回到屋顶。我开始把它重新打磨一遍,这花了我不少时间。然后我把翅膀装上去,我感到它动了,睁开凶狠的眼睛。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认出了我。我停下来抬头看了它一眼。
它瘦了,显然是因为磨损得厉害。以前我给它罩上了一个面具,用的是我喜欢的三角形法国宫廷式假面。但现在它改变了,仿佛这只鸟在过去十年里连面具都在衰老,它陷了进去,像另一种鸟的脸形,但它的喙越长越长,从面具里突出像一把尖尖的剑。
我打开计时装置,它在兴奋地倒数着。这时天亮了,夜晚的最后一滴雨落到了我头上。我累极了,站直身来,看见雨水笼罩着我们的镇子像烟。
四
“葛宁。你还记得当初架设它的时候你对我说什么吗?”倪先海说。我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,他看上去是认真的。
不,我想不起来。我无法把过去的日子里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起,因为它们可能是无心的,可能是违心的,也可能是真心的,而我向来逃避的就是话语里圈定的世界。我不关心我说过的和别人说过的什么,我只关心我们可能从中陷入的状态比如孤独。
“你说,等我满十八岁的时候我们再到屋顶上来,那时我会发现自己仍是八岁而你仍是九岁。”他说。我摇了摇头,这正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。他怎么可能了解,怎么可能了解我?我们难道不是根本就是一直彼此孤独着,谁也不了解谁吗?难道不是这种共同的孤独使我们七个走在一块的吗?不,他不了解。这个任性的,敏感而天真的孩子。
“现在我照样会这样说。”我摇着头说,“你能到下面帮我买包烟吗?我不能让其他人看见。”我不抽烟,但我必须找个借口把他支到下面去,我不能让他看见接着发生的事。
他犹豫了一下,也许有点伤感。“我下去买。你等一会。”他说。
我等他下去,我看着他下到了地面,这才转过身来,面对着我的神和我的创造物。也许我太过激动,眼镜上蒙着一层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东西,我把它摘了下来,回身放到了平台边缘。
正好是这时,倒计时完成了。那只鸟,不,现在应该说是那只鹰突然发出一声碜人的尖啸。我转过身对着它,一片阴影突然从天上扑下来。我感到眼珠一阵疼痛,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不适应黑暗而产生的痛觉,但很快就发现不是,天一下子黑成这样。我往脸上抹了一把,凉飕飕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血。我闻了闻,发现是我眼里流下的血。
它啄掉了我的眼睛,也不知是因为面具上的喙太长还是它有意的。我瞎了,这没什么,但我发现我的血竟然是凉的,这实在让我伤心。我知道它飞走了。这是一个奇迹,一架破破烂烂的旧机器竟然飞走了。我想起这只戴面具的鹰,它要飞到哪里去呢?会吗?
我瞎了。安静地呆在黑暗里,呵,这就是绝对的孤独。我有点想微笑,尽管剧痛使我张不开口。我想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留在童年了,一个幻想可以自足的世界,我突然获得的世界。
我在黑暗里停留了一会,直到我从黑暗中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。
我认清了屋檐的位置,慢慢地谨慎地移到它的边缘,我要让其他人分享我的喜悦和同时的痛楚。我要找一个人述说我的感受。我瞎了的眼睛看见倪先海还在楼下,他给刚发生的奇迹镇住了。他站着一动也不动。
“倪先海!”我站在上边喊他。他抬起了头,我知道在他的位置不可能把我看得那么清楚。“你上来帮帮我好吗?我想我瞎了。”我说,“那只鹰把我的眼珠啄走了。”
他迟疑了一下,我听见他匆匆转到屋后找那根绳子的声音。我想我很快就可以听见我唯一的朋友的脚步声在屋顶上向我走来。
而我将回到我真正的童年。永不长大。 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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